第七十章 相敬如宾不相睹

倘若自己真的身在游戏世界里，会有玩家代入到自己的身上，同样会有玩家代入到潘彩虹的身上。这样就可以解释潘彩虹为什么会性格突变了，也能解释他自己为什么会有健忘症梦游症。

但是他不相信自己活在游戏世界里。

三十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的亲身体验，怎么可能是假的？难道能凭空制造几十年的记忆然后一股脑关注到他的脑海中？

他思考了许久，发现倒是有这个可能。

虚拟人生这个游戏里有几百万个游戏角色，每个角色的容貌性格都不一样，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经历和回忆。这些回忆都是计算机模拟后随机组合分配的。游戏诞生的历史才四五年，而游戏里百岁老人的记忆长达九十多年，这些回忆便是一串串的数字。

回忆，居然能批量生产。

他坐在沙发上发呆。

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吃饭，但是他丝毫不觉得饿。

大脑的混乱影响了他肠胃的活动，也影响了大脑本身的判断。

在游戏里，他也会感觉到饥饿。但是那份饥饿是模拟出来的。现实中的他正在深睡，吃完晚饭没多久，不会感觉腹内空空。但是在游戏里，能够模拟出这份饥饿感。

他提不起兴趣做任何事情，连灯都没打开，故意让自己陷在黑暗里。

有人说，拥抱黑暗的时候，更容易拥抱理智。www.wysfa.com 山鸡小说网

……

晚上十点多，有人敲门。

方长打开门，发现竟然是见过两次面的年轻警察宋云间。

宋云间满脸疲惫，但是精神异常地亢奋。

方长迎接宋云间进屋，问：“宋警官怎么来了？”

宋云间盯着方长看了两秒钟，问：“不开灯？”

方长说：“我的心很乱。”说着按下了灯光开关。

宋云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，问：“你现在还没有梦游？”

方长更加摸不清楚宋云间葫芦里买的什么药，说：“没有，晚上睡都睡不着。你来是有什么事吧？”

宋云间无奈地笑了笑，说：“是有些事情。我跟很多清醒的人说了，他们要么不相信，要么是过耳即忘，都听不进去我的话。你应该能听得进去。”

方长心念一动，想起了颜凤身上写的那篇文章，问：“你是想说这个世界的真相吗？”

宋云间瞬间睁大眼睛，问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方长笑道：“我在虚拟人生里看到了世界的真相。”他把最近的几次游戏体验都交代了一遍，尤其是重点说明徐哲写在颜凤身上的文章。

……

宋云间哈哈大笑：“终于找到能听懂我的话的人了。徐哲说得没错，我们的世界的确是个游戏程序。如果我们提到世界真相之类的字眼，系统会自动抹掉，不让听众听到心里去。我们两个都是讲述者，都发现了真相，系统抹不掉。”

方长问：“你认为我们的世界真的是游戏？”

宋云间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方长骂道：“操！”

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。

窗户外面的高楼大厦不知疲倦往夜空中释放光线。这些七彩斑斓照亮了城市的黑夜，却也晃瞎了许多倦鸟的眼睛，导致它们找不到归巢。

过了许久，方长问：“你怎么发现真相的？”

宋云间点燃一根烟，说：“你是有人告诉你真相，而我，是自己发现了真相。”

方长问：“怎么发现的？”

宋云间说：“昨天我在三环上追捕来流马汽车的刘总，却被他的自动驾驶汽车撞出了保护栏杆，刹车恰好出了问题，我的车在三环的斜坡小路上开了好久，想停都停不下来。我很害怕，从来没有一条直线地跑过。后来我又连续冲了几个保护栏杆，来到一个非常奇妙的地方。那里……”宋云间停顿了一下，脸上同时流露出震惊和憧憬。

宋云间继续说：“我好像是来到了世界的边界，天空和地平线交界的地方不在是夜空，而是不停闪的指示灯的光。这些光组成一面墙，起码几十万平方米！我朝着光墙开车，不管前面是土坡还是池塘，都一直往前走。这时候，我想起了你玩的虚拟人生的那个游戏。我们的世界可能是另外一个游戏。走得越远，我觉得这个世界越虚妄，不是真的世界。然后，我觉得这是游戏世界！我开车原路返回，当我开到成型的马路上时，那光墙就不见了，我又回到了正轨。”

方长脑子里展开宋云间描述的画面……他仿佛变成了宋云间，开着破车奔向电子的世界，奔向世界的边缘。

宋云间说：“回来后，我跟同事说这个画面，跟领导说，跟朋友说，都没人相信我。他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人，连想入非非都不会。越是正经越是正常的人，越是不会相信我。只要不正经不正常的人才会相信我。所以我找到你。”

方长突然想放肆大笑，但是又喉咙又被深深的荒谬和悲哀所占领。他说：“如果我们的世界是游戏，我们怎么办？”

宋云间说：“不知道。我们不能跟别人说，不然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，还好我能跟你说。”

两个男人又陷入了沉默。

过了许久，潘彩虹回来了，在门口鞋柜旁边换鞋子的时候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宋云间，不由得非常惊讶。

宋云间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，说：“十二点了，不打扰了，我先回去，回头再说。”

方长起身送他。

……

回到房间里，方长依旧失魂落魄。

潘彩虹手里抱着个头盔，问：“你脸色好难看。”

方长看着潘彩虹，问：“你是不是也玩了虚拟人生？”

潘彩虹的手一哆嗦，头盔差点掉在地上。她舔了舔舌头，问：“问这个干啥？”

方长说：“我在游戏里感受真实，在真实里感受虚妄，有点分不清了，不知道你是真实还是虚妄。”

潘彩虹说：“好有哲理的样子，但是没听懂”

方长说：“我觉得我在游戏里经历的感情和生活好真，在现实生活里，却好假，在游戏里，我碰到一个姑娘，我觉得她……有点像你。所以问问你。你玩过没有？”

潘彩虹背过身，说：“玩了。”

方长问：“玩了多久？”

潘彩虹咬咬牙，说：“好几年。”

方长大惊。现实世界里一个小时等于游戏世界里的一天，潘彩虹玩了好几年，岂不是在游戏里活了一百岁？他大声问：“你代入的什么角色？”

潘彩虹脸上一红，低声说：“这个你就别问了，让我留一点隐私吧。”

方长见潘彩虹越拒绝，好奇心越严重，猜忌心也越严重，于是不停地逼问。

潘彩虹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，突然两眼一翻，直挺挺摔倒在地上。

方长吓得魂飞魄散，连忙拨打急救电话。

……

第二天上午，潘彩虹才从抢救室里出来，转进了普通病房。

医生把方长喊到办公室，说：“你这个丈夫当得不太合格啊。病人病得这么严重了你才送她到医院来。”

方长愕然：问：“我老婆得啥病了？”

医生说：“唉，好些个重症……”医生拿出好几份检查报告单，说了一连串的医学名词。

方长只听懂了两个关键词，一个是肿瘤，一个是扩散。

医生说的其他话他就没听进去了。

方长回到病房，坐在潘彩虹的床边，拿出潘彩虹的一只手握住，注视着尚在昏迷中的她。

好像结婚以来，他就没这样安安静静地看过自己的老婆。

一直到此时此刻，他才发现潘彩虹真的很漂亮。因为疾病而昏迷的她脸色苍白，却别有一番病态美。他回忆起来，认识潘彩虹以来，她的脸就一直这么苍白，这么缺少血色。

仔细回想，他很对不起潘彩虹。从一开始，他就认为自己只是个接盘侠，和潘彩虹在一起是冲着她中等偏上的颜值和称得上殷实的家境。至于喜欢，谈不上有多少。他也试图在婚后培养感情，先结婚后恋爱，可是每次看到潘彩虹冒着冷气的礼貌就只能却步，后来精力都转移到工作上，更是没有了培养感情的机会和意识。

但是，潘彩虹对他不错，感情上虽然没有多少深刻交流，但是生活上照料得无微不至。他们俩相敬如宾，却始终相敬如宾。

后来他去玩虚拟人生，和粱飞鱼相处时间久了之后，渐渐觉得粱飞鱼和潘彩虹的性格脾气有点像，说话的口气也类似，只不过是气质截然不同。粱飞鱼充满阳光，潘彩虹总是生无可恋。

如今潘彩虹身患绝症，方长才懊悔自己对潘彩虹太过凉薄。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弥补自己的过错。

“哭什么呢？”潘彩虹的声音虚弱地钻进方长的耳朵。

方长大喜，说：“没哭啊。”他擦了擦眼睛，却哭得更厉害了：“你身体不舒服，怎么不早说啊。”

潘彩虹慢慢收回自己的手，说：“说了有什么用呢，我自己不想活了，什么医生都救不了，只是顾虑这着我太早死了，我爸妈会伤心。不然的话，五年前我就死了。”

五年前，潘彩虹被一群流氓玷污。

……

方长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爱怜之心，再次握住潘彩虹的手，说：“别说这些丧气话。”

潘彩虹没有再挣扎，说：“五年前，我住进了精神病院，生无可恋。后来一个公司发明了虚拟游戏，需要志愿者试玩，当时技术还不成熟，可能有副作用，会存在风险。我踊跃报名了。而且我是第一个试玩的，公司给我终身免费。然后玩了五年。我代入过好多个角色，体验了许多人的人生，但是一直找不到积极生活的理由。好在，在游戏里没人知道我是谁，没人对我指指点点。”

方长默然。他虽然厌恶现实生活，但毕竟是对生活抱有一丝希望，所以在游戏里玩得爽快。

潘彩虹对自己的人生一片绝望，在游戏里同样玩不开。

其实玩游戏的人，多多少少对生活有点希望。

“你在游戏里一点乐趣都没找到吗？”方长问。

潘彩虹继续说：“有点乐趣吧，不过不多。之后公司给我提供了一个快速进入游戏的头盔，我在家里也能玩了。以前都是从一个人的成年时期开始代入。跟你结婚后，我想从一个人儿童时期开始代入。那个姑娘名字挺有意思，比我的潘彩虹好听多了，叫粱飞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