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拙守木强

那天晚上，叶建军向罗成道歉，忏悔当年的自私无情。罗成正在幸福中，大度地挥手，不仅与叶建军一笑泯恩仇，也彻底告别了过去几年他自己的失意彷徨。沈友之落落大方地将罗成介绍给家人，称之为“我对象”；虽在悲痛中，乐之、外婆、沈文、陆慧一家都含笑招呼。叶建疯疯癫癫地嘀咕“啥个辰光变成对象了”，被叶建军大力拉走。

只有陆勤，看看叶建华的背影，看看罗成，满脸愤懑；碍于外公刚去世，陆慧一家在，强忍着没有发作。等年初七外公刚出头七，陆勤冲到市建委找罗成吵闹，罪名是引诱良家妇女，破坏别人家庭。罗成任陆勤闹，打不还手，骂不还口。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上前劝解，同样被陆勤骂得狗血喷头，很快惊动了单位一群人。闻讯赶来的沈友之又羞又急，知道与母亲讲不通，突然间变得力大无穷，架着母亲往外走。结果，迎面差点撞上孔国庆的小车。孔国庆下车察看，陆勤又哭又讲，表达十二分委屈，罗成和沈友之则双双表示两人正当恋爱，情投意合。孔国庆很好笑，1997年了，两个单身青年自由恋爱，女方家长还象戏曲里的封建老太君，嫌贫爱富？转业军人，堂堂市建委的科级干部，哪里差了呢？领了结婚证，可以排队等分房！听到这里，罗成当即奔到办公室，开了单位结婚证明，展示给陆勤看。www.rkzyu.com 时光小说网

陆勤不想罢休，但知道再闹无用，只好和沈友之回家，发动沈文、外婆一起阻拦。无奈两人都不起劲，外婆反过来劝，难得友之找到个她自己喜欢的，小伙子品性不错，非要棒打鸳鸯做什么！乐之正准备回上海，看此情形，主动保护姐姐，威胁母亲说，如果现在1997年父母还要包办婚姻，她以后永远不回家。陆勤孤立无援，在家人的围攻下灰心丧气，只好任由沈友之与罗成领了结婚证，但是为表达不满、不认可的态度，要回了沈友之手上的白玉镯，也没还给外婆，藏在了床头柜抽屉里。

罗成住单位集体宿舍，一个房间四个单身汉，很挤很乱很脏，沈友之每次去，站都没地方，又不想回拙园面对陆勤，所以两人只好在外面转悠。罗成也就是这段时间，将苏城的名胜古迹逛了个遍，听沈友之将苏城三千年吴地史和两千五百年建城史娓娓道来，历史名人范仲淹、伍子胥、孙武、吴王阖闾和西施、专诸、陆逊、唐寅、顾炎武、洪钧。。。讲不完的奇闻逸事、名言名句，随意背诵一首范仲淹咏伍子胥的古诗“胥也应无憾，至哉忠孝门。生能酬楚怨，死可报吴恩。直气海涛在，片心江月存。悠悠当日者，千载祗惭魂”，气势雄浑。罗成惊讶沈友之学识的广博和古文功底的深厚，称赞她的时候，沈友之却苦笑讲起当年大学毕业分配时的窘况，即使现在，一群小伙伴中，沈友之自认也是最不成功的。

罗成安慰未婚妻，术业有专攻，行行出状元，没必要比来比去；但心里不得不承认，拙园的年青人确实都太优秀。王家姐弟不用讲，光芒四射的评弹新星；叶家三姐弟个个出色，尤其是叶建华的正直让人刮目相看；最不起眼的蒯强，成了玉雕大师；而沈友之最好的朋友李雪洁，箱子里取出一幅绣品，就得了全球中华传统工艺品大奖！

沈友之收到李凤莲从新加坡寄来的获奖证书，《拙园冬雪》绣品一同归还，还夹着一张照片，是去年端午节，李作家跟着沈友之在茶馆听评弹时、与王家姐弟一起拍的四人合影。沈友之当即奔到李家，归还绣品，并将这两件证物给李雪洁看，一直将信将疑的李雪洁才相信她真的得奖了，但也没当回事，继续忙着赶货出货。幸好，王载言知道这个份量，找叶建华在报上发新闻，果然，轰动了苏城工艺美术届，李家的电话被打爆，拙园的门槛被踏破，“李太史绣品”的品牌瞬间水涨船高。那之后，李婶娘不再天天催逼李雪洁赶货，同意她自己选稿绣。李雪洁十分欢喜，常选些精雅的古代字画，或者人物肖像照片，二次创作为绣品，享受着多年梦想的刺绣自由，纱窗后一边凝想一边落针的娴静身影，美得象她绣品中的仕女。而她这些独具一格的雅致细巧作品，不用丝毫推销，工艺美术协会、刺绣协会、各种艺术馆、收藏家蜂拥而至，有的帮着报名参加比赛，有的邀请展览，有的推荐海外，轻松获得各种荣誉。李雪洁渐渐成了名人，但她象是不知道，仍旧只爱坐在绣花绷架前，静静绣花。

沈友之每次路过天井，看到纱窗后李雪洁绣花的身影，总忍不住想，如果是她得奖、上展览，能做到李雪洁这样吗，恐怕忙不迭地跑去领奖了吧？乡贤范仲淹有一句诗“拙守自残成木强”，李雪洁、蒯强、王载言都是用笨拙的细功夫，将一件事做到极致，成就了非凡的事业，更难得，在功成名就之后依旧平心静气，寻常度日。

五一节，是李雪洁和王载言大喜结婚的日子。沈友之作为伴娘，义不容辞地天不亮就去李家帮忙，帮新娘梳头、化妆、换衣服、拜双亲，之后想法设法刁难迎亲的男方队伍，打趣新郎官王载言和伴郎蒯强，引得所有人哈哈大笑，场面极为喜庆。

王家和李家大宴宾客，拙园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，除了亲戚朋友、街坊领居，同事好友，还有曲艺家协会、工艺美术协会、书苑和文联的很多同志，可谓群贤毕至，少长咸集。最让人意外的，李雪洁的大伯、远在台湾地区的李谦特意回来参加，并带了两个儿子李樟、李枫一起。李谦还是一口苏城话，自嘲“乡音未改鬓毛衰”，李樟、李枫则是台湾腔中国话，言谈举止颇为引人注目。兄弟两好奇地把整个拙园前前后后参观一遍，听父亲李谦讲祖上李太史的事迹、李家几代人在拙园的经历。李谦告诉儿子，他们名字的“樟”和“枫”，都是苏城的名树。“看，不但拙园，十泉里哪个园子里没有？这个季节，到处是清幽的香樟味，到秋天，就是红色的枫叶。你们两个，要记得祖宗，记得家乡！”

旁听的李闲感动于兄长的乡情，百忙中向三人展示了“李太史”商标，自傲这些年从没忘记列祖列宗。李樟、李枫兄弟两都是商人，立刻询问详情，做电子产品的李樟想申请商标使用权，做纺织品的李枫则除了商标还想要“李太史绣品”。李谦温言阻拦，李家嫁女的喜日子，不要谈生意俗务。李樟、李枫兄弟两孝顺地听从，但交换了眼色，约好明日再谈。

受王载言所托，李卫东、徐芸夫妇和叶建华承担了招待宾客的任务，三人穿梭在人群中，满面春风地妙语连珠。王载笑是婚礼司仪，落落大方地拿着话筒，指挥若定，在双方父母落泪哽咽的时候巧妙救场，邀请远道而来的李谦讲话，使得整个婚礼过程又温馨又感人。李雪洁早上雪白婚纱，下午换红丝绒旗袍，王载言配合着先是黑色燕尾服，再是深酱长衫，两人怎么看都是郎才女貌的金童玉女。王载言讲到即将去新加坡演出，正好顺带帮李雪洁领奖，宾客们称赞不绝，王家姆妈和李婶娘到底双双掉了眼泪。

苏城的风俗，婚礼上除了闹洞房针对新郎新娘，其它大部分时间都是闹伴郎和伴娘，所以沈友之和蒯强两个，免不了地被一再打趣开玩笑。蒯强是个木讷寡言的性格，基本都是沈友之在应对，连推带消，太极拳打得极好。罗成到的时候，正好看到沈友之和蒯强被推在一起，被一群年青的宾客们围拥着起哄，要求二人喝交杯酒。罗成二话不说，分开人群，上前抢过蒯强手中的酒杯，高声宣布，其实今天也是他们夫妇结婚的大好日子。沈友之愣了愣，但是素来胆大不拘束，立刻夫唱妇随地赞同，不理众人惊讶诧异的询问，不理母亲陆勤的埋怨反对，与罗成当场干了交杯酒。

当晚，沈友之拜别父母和外婆，坐在罗成的自行车后座上，作为罗家新媳妇，嫁出了拙园。还好，两人有结婚证，出示后顺利在旅馆住下，更幸运的，五天后领到了罗成单位分房的钥匙。房子是旧房子，位于城西南断金巷的一个两居室，与另一对新婚夫妇合住，各家一间卧室，共用卫生间和厨房。沈友之相当满意，家里有卫生间哎，有厨房哎，一间房大得能放下一米五宽的双人床、一个立柜、一个五斗橱！当即乘周日休息，兴头头地跑回娘家，收拾所有东西拎到新居，特意将《燕衔新巢图》绣品装裱，挂在卧房的墙正中，正式开始了二人世界的生活。

开始还是相当适意的，一个调皮，一个体贴，最关键是两人相爱，每天都象是浸在蜜罐子里，甜蜜得发腻。国庆时沈友之发现怀孕，罗成兴奋得手舞足蹈，那之后不让沈友之干一点家务，化身宠妻狂魔，宠友之宠得毫无底线。不过，沈友之上班和罗成是相反的方向，而且嫌公交车要中途换乘，很容易迟到，肚腹隆起也坚持她自己骑自行车。罗成每天提心吊胆，生怕沈友之路上出事，想来想去，提议沈友之住回娘家，走路上下班。沈友之哭笑不得，坚持不肯，依旧风雨无阻，自行车骑得摇摇晃晃。几个月时间，罗成硬是担心得多出了抬头纹。还好，第二年夏天，女儿小斐顺利出生。巧的是，一个月后，李雪洁生了个胖儿子，王、李两家寄予厚望，取名为王灏。沈友之和李雪洁抱着婴儿相聚，两个闺蜜说，这个儿女亲家结定了。

那两年，喜事真多。王载笑嫁了苏大讲师，叶建华娶了歌舞团的舞蹈明星，先后搬出了拙园。叶建军在部队再婚，年底时李卫东喜得贵子，不久蒯超来信说在同乡会上结识了心仪的苏城姑娘，果断订婚；叶建国回拙园探亲时，带了个省城新媳妇。到2000年元旦，拙园十一个小伙伴中，单身的只有专毅巷中专心琢玉的蒯强，和远在上海外企打拼的乐之。陆勤急得每天打乐之的手机，甚至带着白玉镯亲自跑了趟上海，以白玉镯为利诱，催她赶紧解决终身大事，又让沈友之帮着一起催，一起劝。

但沈友之这时候，岂止不想催妹妹，简直羡慕妹妹的单身生活。结婚养孩子的日子，实在太累了！罗斐生下来白白胖胖的，但街道工作太忙，沈友之没等三个月产假满就不得不去上班，硬生生让女儿断奶，很快瘦得象非洲儿童。本来，沈友之计划的很理想，上班早二十分钟，把女儿丢在娘家，母亲陆勤要去质检车间不在家，请外婆和沈文带，下班接走回家。结果呢，外婆三天两头病倒，小斐隔三差五生病要去儿童医院，沈文为这一老一小忙得脚不沾地也忙不过来，经常要喊沈友之。沈友之上班极忙，每次被喊时都无法立刻脱岗，要不很晚去，要不去不了，一边上班一边担心外婆和女儿，整个人处于焦虑状态。那时没有“产后抑郁症”这个概念，妇女产后的痛苦不被理解，一向开朗的沈友之，变得对家庭和工作不满意，对人生怀疑，每天晚上睡下去都希望不要再醒，被女儿吵醒的时候冲罗成发火，甚至不止一次走上城门，想从最高处跳下去。幸亏，罗成发现妻子不对劲，对她加倍关心呵护，除了上班，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。后来看看还是不行，便特意为两人请了几天假，一家三口回了趟滇州。看到崇山峻岭中盘山路盘旋而下的那一刻，沈友之嚎啕大哭。罗成拥住她，不说话，任她将积郁发泄出来。沈友之一直哭了几个小时，哭到日落西山，望着红彤彤的落日一点一点隐没在山峰之后，沈友之不知不觉停止了哭泣。就这样，等见到罗成兄长的时候，沈友之恢复了开朗爱笑的模样，轻松哼着“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”，心里知道，她自己活过来了。

2000年岁末，罗成如愿调到中新工业园区上班，沈友之又是羡慕，又是着急。很现实的问题，罗成再也顾不上照顾家。他每天乘公交车上下班，中间换乘两次，早上六点前必须出门，晚上九点后到家，还要捧着一堆资料看。夜里听到女儿哭，他会起来，但明显疲累得神智不清，摇摇欲坠。沈友之实在不忍心，推他去睡觉，她自己起来哄女儿，熬得面无人色，戴上两个深深的黑眼圈。而且，外婆的状态一天比一天糟糕，基本不认识人，经常走丢了找不到。陆勤在外婆身上挂了个牌子，写明家庭住址，被外婆嫌弃地扯下，陆勤只好悄悄绣在她衣服里襟。后来真有两次，民警按这个刺绣的地址把外婆送回来。

沈友之劝母亲陆勤，退出质检车间的工作，毕竟，家里这么多事，老小都需要照顾。没想到，陆勤一口回绝，说是活到五十八岁，第一次找到适合她的岗位，发现她人生的价值，换句话说，第一次拿到这么高工资；与其她下来，不如沈友之辞职！沈友之目瞪口呆，这才知道，陆勤作为“李太史绣品”质检车间的主任——难怪不少人喊陆勤“陆主任”，月工资高达四千七百元，是沈友之这个街道基层干部的几倍！而“李太史绣品”这两年突飞猛进，原来的内销部分生产数量差不多，但销售额翻番，外销部分与台湾李枫合作，年出口额已超过三百万美元。

陆勤见沈友之惊讶，撇撇嘴笑她是井底之蛙：李家的绣品、蒯祥的玉雕、王载笑和王载言的评弹，这几年都发财得狠，乐之在外企拿得也很多，看来看去啊，读书最没用！

沈友之苦笑，母亲定是又见过叶建华了，叶建华天天必念“人生忧患识字始”的！这个“叶癫”，结了婚反而更疯疯癫癫，时常喝醉了一个人回拙园，找王载言和李雪洁谈心，碰上两人忙得不理会，他就去找陆勤，第一句总是“陆阿姨，我想勿通！”所以，陆勤一直当叶建华是理想女婿，罗成是搅局的第三者，经常有意无意地表达敌意。比如，但凡涉及饮食如吃饭、喝茶、喝酒，必让罗成单独用他自己的杯碗筷碟，十二分地歧视。罗成大度地默默服从，在沈友之抗议的时候劝解“小心点好，别影响大家”。后来罗成为方便上下班，买了摩托车，陆勤冷嘲热讽，说他有钱显摆不管妻儿，更加不肯帮助带外孙女小斐。

沈友之无奈，找陈阿姨商量。陈阿姨建议她请个白班保姆帮沈文，正好有个现成人选，培智学校的谢小星去年毕业，家里人不放心她走远，所以就在十泉里做家政零工，老实细心，诚信肯干。沈友之很犹豫。没错，谢小星自从那年看到金奖章之后，神奇地大幅好转，看东西不再偏离视线，听人说话能理解，讲话虽然慢，但能表达她自己的意思，已经像个正常人。宋校长认为，这是因为小星在学校坚持做了七年的训练治疗，量变积累到质变的程度，前面有过不少类似例子。去年谢小星毕业后，沈友之一直很支持她，特意和宋校长一起，领她到街坊四邻认门。十泉里的不少邻居包括拙园的几家，有事的时候都会雇她，反响也都不错；但是照顾小斐这个幼儿，行不行呢？沈友之回家和罗成商量，罗成当时立刻变了脸色，显然是联想到生肝炎被歧视的过往。沈友之禁不住一阵内疚，当即不再问罗成，第二天郑重请了谢小星到拙园沈家，拜托她照顾小斐。

沈文很高兴能喘口气，外婆也很喜欢谢小星，陆勤难得地没有唠叨抱怨，早晚碰到谢小星，还会慈祥地招呼她吃点心喝水，象是对待当年培智学校里的小孩子。也难怪陆勤，谢小星虽长了不少，但仍旧瘦瘦小小，言语迟缓，怯生生地惹人怜爱，而且极为单纯，与小斐很投缘，经常一起傻乎乎笑得咯咯咯地响亮，那笑声真能治愈一切烦恼忧愁。李雪洁经常带儿子小灏来加入，和外婆、沈文都赞成小孩子在自己家最开心，说李卫东的儿子送在机关托儿所，那么小，变得行规蹈矩，会看人脸色，真可怜！沈友之听了，和李雪洁约定，小斐和小灏先这么在家散养，晚些上幼儿园。

不久，十泉里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整治工程开始，沈友之忙得上厕所都要小跑，更加庆幸当初请了谢小星，才可能安心工作。很多年之后，看到谢小星婚姻美满幸福，回想过往，更觉得象是上天注定的缘分。